“你打算用你的时间换多少个一分两分,顺便说说,我这样的旧房子均价是每平米十万元。”
“你管我呢,反正我的梦想一定会实现。”
“用嘴硬实现吗,你不敢吃苦,干的都是不费力的事儿,你也不敢规划,因为根本不知道怎么到达,所以你整天挂在嘴上的梦想,其实只是做梦。”
伍真真腾地坐起来。
“那咋样啊,不然靠你这个跑步读英语就能实现梦想啊。”
“不一定,但至少能有效改善你做事的方式,不像现在这样一塌糊涂。”
“我怎么一塌糊涂了?”
詹君兰示意伍真真跟她去。
卫生间一片狼藉,水龙头滴滴答答,地砖汪汪水渍,沐浴乳跌倒在地流泻大半,洗手盆里脏衣服团团,边上搭着两只翻过来的裤腿一长一短,镜子上还有一片喷射的白点子。
伍真真有点理亏,“我知道,我刚想收拾——”
詹君兰道,“还原一下犯罪现场,昨晚你洗完澡离开得很匆忙是不是?”
“我妈又要跟我视频,烦死了——”
“你把沐浴乳从壁挂架上取下来,是把手机放在这里,一边淋浴一边看是不是?”
“昨晚有个主播在线发红包,我抢到了一块八呢,还好没掉线。”
“刷牙的时候你换了地方,你把牙缸倒扣放手机,然后突然爆笑了——”“对呀对呀,那个女主播假睫毛掉鼻子上,网友说怎么长胡子了哈哈。”
詹君兰冷冷看着她,伍真真不笑了。
“你的大脑就是洗手间这个状态,乱,散漫,不专心,一地鸡毛,顾前不顾后。”
“你怎么知道我大脑——”
“你是什么样的人,就有什么样的做事方式,就能做出什么样的事情。”
“最烦这些小事叨叨的。”
“镜子上的牙膏沫都擦不干净,怎么证明你有能力把大事做好?”
“你等着!”
伍真真气呼呼地收拾起来,找拖把,找抹布,阳台上晾着一排五颜六色的抹布,她随手抓了一块。
詹君兰悠悠说,“那是擦饭桌的——”
伍真真又抓第二块。
詹君兰道,“那是擦冰箱的,洗手台的抹布是黄色的,擦瓷砖的抹布是蓝色的,擦镜子是白色的,这叫因材施教,拎得清。”
伍真真拎着黄蓝白三色抹布回到洗手间,左看右看谁还分得清,管她呢反正都是抹布,她索性抓起一块白的擦瓷砖。
这一天真的,比当服务员累,累体力更累心。
擦完了洗手间,还要把被子叠成豆腐块,她是拿着尺子来验收的,尺子。还要写作文,还要看名著,还要听什么巴赫的变奏曲。
她亲妈梁凤莲是不会这样对她的,不是亲生的就不是亲生的。
窗纱轻飘,午后微微凉风,巴赫的音乐流淌着。
伍真真不觉已在沙发上躺倒,举着本《老人与海》,努力睁大双眼。
“你可以在莫斯基托海岸外捕了好多年海龟,你的眼力还挺好的嘛,我是个不同寻常的老头,不过你现在还有力气对付一条真正大的鱼吗?我想还有,再说有不少窍门——”
这两人是要干啥,这么多废话,伍真真揉着眼睛。
詹君兰从书房出来,手里拿着伍真真的作文稿,一路摇着头。
伍真真已然酣睡,打开的《老人与海》盖了半张脸。
詹君兰叹了口气。
唱机里的《哥德堡变奏曲》序曲已了,活泼跳跃的变奏曲忽地响起,伍真真猛地扎醒,见到詹君兰,一脸惊惶,忙抓起书。
詹君兰缓和表情,“你在梦里遇到巴赫了吗?”
伍真真说,“他的音乐太催眠了,听这个我没法看书。”
詹君兰笑笑,“巴赫的音乐,有一种严格又均衡的美,只有经历过人生的人才能懂得其中的味道,你还年轻,但可以学习品味——”
她取过《老人与海》,眉头又皱起来,“一上午才看了四页?”
“我不习惯看纸书,拿在手里可沉了。”
“这本书还不到90页,是我书架上最薄的。”
“写得不好,看了半天还不知道那老头想干啥,我昨天在手机上看了一本《杀手王妃全能逆袭霸道男神》,人家可会写,第二页女主就杀五个渣男了。”
“方便面也能吃饱,天天吃人就废了,阅读是特效药,尤其针对那些容易被忽悠的体质,前提是你读的是经典,它有高于你水平的难度。”
“烦死了。”
“合同写的咱们就要遵守,不是你坚持要签合同的吗?”
“好吧好吧。”
“这本书你明天晚上7点之前必须看完第一遍,这星期就看这本,看懂为止。”
伍真真假装又睡着了。
詹君兰拿着稿子说,“还有你今天写的作文要重写,因为不够1500字——”
伍真真叫,“我数了,刚刚好1500字!”
“空格不算,三十多处用的省略号不算,‘我’字太多,‘超’字用了五十处,“不错”用了二十八处,你的词汇太贫乏了。”
“为什么要我写作文啊,我又不是小学生!”
“为了锻炼你的思维方式,让你学会最准确的表达——而不是连篇混乱的废话。”
詹君兰把稿子扔给她。
伍真真坐起来,“我就会写废话,爱扣钱你就扣去吧。”
詹君兰冷笑,“扣钱不重要,我只是不该相信那些金口玉牙,说什么对自己要求高还有什么潜力啊梦想啊,不过是和你那个跑路老板一个套路的——忽悠。”
伍真真站起来,把稿子揉成一团丢进垃圾桶。
她气呼呼地抓着《老人与海》离开客厅。
“别以为我伍真真好欺负!”
詹君兰唇边浮起一个微笑。
未几,书房里响起高亢激烈的广场舞神曲《狂浪》,正是她每天晚上把窗户关紧拼命隔绝的声浪,柔弱天真的巴赫被碾杀得片甲不留。
詹君兰捂着胸口,跌跌撞撞地走向书房。
伍真真占据了她的大书桌,摊开稿纸提起钢笔,正踩着节奏大声歌唱。
“你在干什么?”
“燃起我的斗志!”
“这是我的书房——”
“我要写作!我要思考!我要满血复活!”
詹君兰无力地闭上眼睛。
天亮的早,詹念初也早早醒了。
他住在泰安路老别墅区的一处民宿,三层小楼,很幽静。
门外的小马路两列法国梧桐,大叶子浓密碧绿,夏天蝉很早就开始叫了,像焦虑的人,总怕落在时间后面。
其实他更喜欢上海的冬天,连日阴雨中偶尔一绺蓝天,清寒的空气里,梧桐树灰白干净的树干,缀着一两片深黄红的叶子。
要有些阴冷,推开咖啡馆的厚门,那杯热咖啡才更觉醇美,夜归时那些老房子窗口里的灯,才更惹人怅然怀想。
他背上画夹子,下了楼。
那个眼睛细长的小姑娘又探出头来和他说话了,笑眯眯的很温柔。
刚住进来那天,床上有欢迎贺卡和柔粉色的康乃馨,每天回来都有水果和小卡片,手写的,有时让他多喝水,有时让他早点睡——实际上民宿这点让人很不耐烦,都是陌生人,刷卡交易的联系,就不要那么累制造人情味了。
原以为早出门不会遇见她,谁知她竟24小时都在。
“您这么早出去吗?”
“对。”
“吃了早餐再出去吧,我给您准备牛奶和三文治。”
“不用了。”
每天都是牛奶三文治小番茄和香蕉,他真吃够了。
店里有只肥猫,硕大的像只小狗,整天睡在沙发上,此刻悄无声息地蹭到他脚边,抬头看他。
詹念初漠然地避开了它。
地铁七个站,出来546米,就是天鹅公寓。
他好像没在这么早的时间来过这里,夏天的早上,树上的蝉噪与鸟鸣。
起得早的都是有年纪的人,遛哈士奇的,拖着小车买菜的,拎着太极剑疾走的。起得早会让人安心些吧,幻想着手里还有许多的时间。
他爱看那些人走进塔司干双柱公寓楼大门的样子,多么家常,漫不经心,不当一会儿事,低着头,匆匆地,或者不慌不忙。
许多年前父亲也是这样走进去,又走出来,拎着公文包,梳着岭一样的油头,穿着他的三件套西装,削直的裤线刺一样落在黑亮的皮鞋上。不知他那次走出来,有没有稍微走慢些,或者回了下头,那是春天的晚上,他会不会知道那是最后一次。
詹君兰看看计时表,今天伍真真快了1分20秒,有进步。
可难以理解的是好好的运动裤她非要挽裤腿,更要命的是全程外放“狂浪狂浪”,跑在她后面真羞耻,好像在追随着一队广场舞。
“不用强迫全世界和你一起听,好吗。”
“多好听啊,多燃啊,听这首才有劲儿!”
“你听的音乐暴露了你的文化层次。”
“我文化层次不低啊,我刚看完《老人与海》,世界名著。”
“呵呵。”
“其实《老人与海》就是个励志故事,可惜结尾写得不好,要让我写,我一定要在大鱼头里藏一颗千年蓝宝石,那老头回来就发大财了,多好的结局。”
“有才呀,你离诺奖不远了。”
“真的呀。”
“只隔一颗千年蓝宝石的距离。”
“耶!”
“还有啥体会?”
“最喜欢这句,听着哦,我背下来了,人不是生来就是被打败的,尽可以毁灭我,但你不可以打败我!”
“很好。”
“其实这句啊,跟我的《狂浪》是一样的,这首歌可以做《老人与海》的主题曲,我要推荐给海明威。”
(连载19)
陈麒凌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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