詹君兰一字一句,“你此刻正在做的事,就是你一生中最重要的事,无论是发射月球探测器,还是用对一把蛋糕叉。”
伍真真只好重新捡起叉子,不服气地叉着蛋糕。
詹君兰眼神悠远,“从前我常常带筱静来,每次来都是庆贺开心的事,钢琴比赛获奖,奥数比赛获奖,英语戏剧巡演成功,保送清华,拿到伯克利的Offer。”
伍真真明白了,“是筱静最爱吃栗子蛋糕吧。”
詹君兰满意地点头。
伍真真把蛋糕推开,“我觉得不好吃,没味儿。”
詹君兰面露不快。
咖啡来了,服务员还是那么彬彬有礼。
“您的点餐已经上齐了,请慢用。”他望望詹君兰洋装上的蓝宝石胸针,“您今天的蓝宝石真美,很衬您的气质。”
詹君兰用手摸摸胸针,点点头,“谢谢。”
那边伍真真已经打开糖罐,往咖啡里加了几块方糖,又倒了一气奶油,“你加吗?”
詹君兰摇头,她用碟子轻托着咖啡杯,慢慢地啜饮。
“懂咖啡的人会趁热喝,三分之一的时候放一块糖,三分之二的时候再放点奶油,这样一杯咖啡能喝出三种味道。”
伍真真用小勺使劲搅和着咖啡杯,“可我觉得,怎么喝都是一股糊味。”
詹君兰没看她,“轻一点,哗哗响的,你是在刷马桶吗?”
伍真真停住,“我真的不爱喝这玩意儿。”
詹君兰道,“咖啡不只是一种口味,还是一种生活方式,你需要学习——”
伍真真不以为然。
詹君兰想想,从提包里拿出一张纸,“这条写进合同里了啊——”
伍真真抢过来,“不可能。”
合同是在家里签的,说实话她没太认真看,关键是每月5000块几号发工资白纸黑字写清楚就行,其他的什么乙方应不定时陪同甲方待客、吃饭、逛街、短途旅游等外出活动,每天睡前为甲方读三页列夫托尔斯泰的小说根本就不算什么事儿。
她顺着詹君兰的指点,一行行读出来。
“乙方应当积极配合施行甲方制定的学习任务和其他临时性任务,以进一步提升个人素质,改善个人生活方式,包括但不限于每天最少看两小时书,杂志不算,写一篇不少于1500字的文章,听VOA一小时,每天早上五点半起床,长跑不少于三公里——哪有啊?”
詹君兰加重了些语气,“学习任务和其他临时性任务,包括但不限于——”
伍真真不解。
詹君兰道,“意思是说只要有助于提高个人素质的学习任务,除了合同上写的那些,甲方还可以临时要求——”
伍真真把合同拍在桌上,“这不是忽悠人吗!”
周围的人朝这边望来,詹君兰勉强笑笑,低声道,“我让你多看几遍提提意见,你自己说没问题急着签字的。”
伍真真气乎乎扭过头去。
詹君兰问,“后悔了——”
伍真真没好气地应,“有啥好后悔的,签了就签了,咱金口玉牙说啥算啥。反正我老是被人忽悠,习惯了。”
詹君兰缓和了语气,“其实,合同条款这些,都是我和筱静平时做的事,母女合同嘛,一个母亲能对女儿做什么坏事呢,你脑子想想就会明白,对了弹钢琴这件我是不会要求你的,我不会再让你碰我的琴。”
伍真真还生着气,“我妈就不会跟我做这些事。”
詹君兰耐心地,“那你们母女俩会做些什么,我们也可以加进来啊。”
伍真真说:“我俩天天吵架——”
詹君兰倒吸了口冷气。
伍真真说:“不过吵完了就完了,不记仇。她什么也不用我干,我啥也不会干,我妈净显摆她自己能干了。还给我做好吃的,给我买一大堆零食,天天让我吃,让我在家里玩电脑看电视,因为我小时候有一次差点被人拐了,她特别害怕我出去,这辈子最好就在她眼皮底下,守着一大堆吃的吃成猪——”
她扑哧一声,自己把自己说乐了。
詹君兰也莞儿。
伍真真接着说,“我俩好的时候,会睡一床说话——”
詹君兰赶紧摇头,“这个算了,筱静六个月开始就自己睡小床了——”
伍真真忙低头喝咖啡,“嗯嗯我也无法想象和你睡一床——”
大餐是吃了不少东西,可肚子还是有些不满意。
回来的时候,出租车经过小区门口便利店,伍真真叫起来,“就在这里下车,我要买点东西——”
不多会儿跑回来,手提包鼓胀胀的。
詹君兰皱眉,“你穿着高跟鞋。”
伍真真道,“我穿高跟鞋也能跑。”
詹君兰无奈,“又买了什么?”
伍真真给她看,包里塞着方便面。
詹君兰叫道,“你还没吃饱啊!”
伍真真笑嘻嘻地,“吃饱了,再吃一个方便面就真饱了。”
詹君兰无语,愈近小区,已能听到广场舞的音乐节拍,她忧心忡忡地望一眼伍真真,那女孩脚下正跃跃欲试。
“这首歌是我的主题曲,狂浪是一种态度,狂浪是不被约束——”
“别说话,挽着我。”
“要演了是吧。”
伍真真挽了詹君兰的臂,只是手指勾了下,身体远远的。
“近点儿。”
伍真真哦了一声,生硬地靠过来些。
这是天鹅小区最热闹的时分,路灯下,树影里,尽是吃饱了闲逛的人,三三两两,推着婴儿车或者牵着宠物狗的,人皆有伴。
詹君兰记得自己刚上讲台时,特别容易怯场,后来想了个办法,手里拿本书或者备课本,或者只是个粉笔头,即使一个粉笔头,也能让你安心,伴的意义。
她看了伍真真一眼,各种忧患疑虑仍在,但还是觉得有点安心。
舞曲声震耳,以往她避之不及的路,现在要挽着她的伴迎上去。
跳舞的谢阿姨、李阿姨、朱老伯们看见了她们,招着手,笑着,他们很快就要围上来了。
伍真真睁圆了眼睛,满脸天真好奇。
詹君兰低声道,“记住,微笑,点头。”
谢阿姨声音洪亮,“筱静回来啦!你们看啊,这就是詹老师的博士女儿,今天刚从美国回来的,我刚才还跟你们说呢,哎把音响关一下。”
詹君兰拉拉伍真真,“还记得谢阿姨吗,住二楼的。”
伍真真微笑,点头。
李阿姨面露羡慕,“还是人家女儿贴心,手挽手出来散步,感情老好了,我家男孩子长大了再不肯和妈妈一起走的。”
谢阿姨说,“你真是你妈的骄傲啊,我听说你们实验室出过诺贝尔奖——”
詹君兰补充,“四个。”
谢阿姨问:“听说你还给本科生开课,钞票一年能挣十多万。”
詹君兰笑笑,“美金。”
看热闹的人多起来,有带着孩子的,挤到前面来,指指点点教孩子向姐姐学习,伍真真微笑点头频频,幅度大了眼镜就掉,天热,也是紧张,她已经满头大汗。
不妨身后有人拍肩,伍真真回头。
“女博士,笑一个。”一个装扮时尚的老头举着手机嚓一声拍照。
伍真真不敢确定这老头是否该装作认识,碰碰詹君兰,詹君兰正和人说着话,没顾上她。
老头一本正经道,“女博士,你回来得蛮不巧,我本来要约你妈妈去跳华尔兹,你批准不批准。”。
伍真真微笑、点头。
老头笑眯眯道,“你这是批准了?”
伍真真只得又去扯詹君兰,“詹老——哎哎——”
詹君兰忙转过身来,瞪了老头一眼,“别理他,这朱老伯最会胡说八道。”
沙发弹性很好,用力坐下就会弹起来。
小时候在县城游乐园玩蹦蹦床的记忆被唤醒了,伍真真故意重重跌坐,又从沙发上爬起来,再跌坐一次。
詹君兰摘下蓝宝石胸针,顺手放在茶几上,忧心忡忡的样子。
伍真真索性在沙发躺下,舒服,今天可真是累了。
“哎,我今晚就睡沙发吧,这个沙发真舒服——”
詹君兰戴上老花镜,拿着那份合同细细地看,没搭理她。
茶几上放着个古色古香的红木圆盒,盒盖上镂刻着福字。
伍真真掀开盖子看,原来是个糖果盒,十个扇形格子团团围着,瓜子、巧克力、话梅干、桂圆干、云片糕之类,红黄白绿各种颜色颇为喜庆。
伍真真说:“我家也有一个这样的糖果盒——”
詹君兰瞟了一眼,“你家的不可能跟这个一样。”
伍真真不服,“我家那个糖果盒是塑料的,不过比你家这个新。”
詹君兰加重语气,“这不是糖果盒,是过年全匣,乾隆二十三年作——”
伍真真摆摆手,自去拈了颗话梅,“哎算了算了,你家东西都是老掉牙的,这话梅不是也好几百年了吧。”
詹君兰皱眉,“是筱静爱吃的,我每周都会更换一次。”
伍真真自得其乐玩着盖子,“这其实就是一家子,大爷二叔三姑四姨五表姐六表弟一人住个房子,盖上盖——好了都给我回来过年!”
詹君兰手拿合同,忽然读道,“任何一方不得擅自变更协议,确需变更的,双方应在达成一致意见的基础上以书面形式进行——我想增加一条,需要和你协商一致。”
伍真真放下盒盖,表情警惕。
詹君兰望着她,“刚才在外面,你叫我什么?”
(连载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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