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事——我不疼——”
还逞着能,语气装得挺轻松,有时候自己得哄自己,哄着哄着就信了。
却没忍住那点哭腔,“出血了——”
星期六是伍真真的约会日。
问题是她那双高跟鞋昨晚打色狼丢了,没敢回去捡,估计也被环卫工收了。
穿双球鞋去见陶志远,舒服是舒服,可是显得自己矮,像个妹妹,像个永远也长不大的妹妹。
欧小慧正好有双高跟鞋,八成新,拿出来给她试。
伍真真艰难地把脚挤进去,脚后跟怎么也塞不下,她鼓励着懂事的脚丫,加油,你一定能穿得下,你没那么胖。
欧小慧要上班,匆匆忙忙吃着馒头,“合适你就拿去穿吧,我一共也没穿几次。”
伍真真使着劲,“你咋不穿呢,这鞋挺好的。”
欧小慧摇头,“店里一站就七八个小时,真心穿不起高跟鞋。”
伍真真说,“要不你去我们公司吧,多少是个白领,只要你有热情能吃苦,黄总就会给你机会。”
欧小慧的十岁侄女睡醒了,闷声闷气下床,撞了伍真真一下。
欧小慧说,“过几天我就回家了,春节相了个对象,还行吧也就那样了。”
伍真真笑,“挺好啊,异地恋,多有新鲜感。”
欧小慧说,“恋个鬼啊,日子都挑好了,我妈让我回去准备准备——”
伍真真说,“那你不来上海了?”
十岁女孩抓了个馒头,爬到床上玩手机。
欧小慧说,“不来了,老老实实过日子吧,反正也来过了。”
伍真真叫道,“欧小慧你不能就这么投降,你忘了当初为什么出来的,你的梦想呢,就不要了吗?”
欧小慧说,“整天觉都不够睡,哪还有时间做梦,我累了,我想回家。”
伍真真终于把脚塞进鞋子,“我不回去,再累我也不回去。”
欧小慧说,“你要是还想在这儿住,我就跟我嫂子说一声——”
咚地一声,十岁女孩抱着自己的枕头,一骨碌翻到对面的床上,把伍真真的枕头蹬到地上。
伍真真捡起枕头,“你想跟我睡一床啊?”
欧小慧说,“成天就知道玩手机,回你自己床上玩去。”
十岁女孩不应,举着手机横躺,两只脚长长伸着,把原来那张床也占了。
伍真真说,“我不想和小孩睡,她晚上老翻身,到时候我上公司凑合两天吧,反正就快发钱了。”
欧小慧坏笑,“你怎么不去陶志远那儿凑合呢?”
伍真真脸红了,“瞎说啥呢,我们很纯洁的,有一种爱情很纯洁的你知道不。”
欧小慧哈哈笑,“快找他去吧,多弄点狗粮,回来给我撒一地。”
十岁女孩抬起头,神情懵懂,“狗在哪呢?”
脚丫很委屈,看来糊弄不了它了,好吧好吧,这鞋是小一码。
走起来是钻心疼啊,可是脚丫,咱们现在是去见王子,你不记得那个安徒生童话了,小美人鱼也是脚疼,可是为了见王子她多坚强。
地铁车厢人不多,大家都各干各的,没人注意她。
伍真真扭了扭胀紧的鞋尖,轻轻地吸了口气,好吧就放你出来一会儿,说好了,待会见了王子你再疼也得给我捱着。
她以脚丫的视角察看了下周围的鞋,如果鞋也是个人,这些都是什么人。
一朵粉色花的人字拖,涂了脚趾甲,美女;黑色系带皮鞋,有点灰尘,大叔推销员;金闪闪形状奇怪的耐克球鞋,奇葩小屁孩。
她悄悄脱下一只鞋,舒展着脚趾头。
对面座位的,好漂亮的高跟鞋,银色的软皮,那皮质纹路细腻温柔,她的脚一定很舒服,而那双脚,姿态优美地摆放着,这是谁呢?
伍真真抬起头,脚下另一只鞋正脱了一半,忽然讪讪地停住。
银色高跟鞋的主人看着她,看样子一直在看。
那是个五六十岁的女人,衣着讲究,化着精致的淡妆,她的气质极好,有种清雅的贵气,除了那双眼睛,显得过于冷肃。
伍真真光着一只脚,假装若无其事看手机。
好不容易过了一会儿,另一只脚动了一点点,她抬头看看,那女人仍没移开视线。
伍真真忍不住了,“你这么盯着陌生人看,多不礼貌啊。”
那女人淡淡地,“文明的行为,才配得上礼貌。”
伍真真解释了一大通,“我又不是故意的。这双鞋不是我的,我们上班是要穿高跟鞋的,我本来有一双穿得好好的,昨天晚上加班,下班晚了,有个色狼跟踪我,我用高跟鞋打他打没了,我朋友这双就给我穿了,她脚比我小一码,我脚趾头挤得太难受,就放出来一会儿——”
女人冷笑,“荒唐的情节,混乱的逻辑。”
伍真真摇摇头,反而笑了,“算了算了,反正咱们不认识,咱俩都不用装哈,你不用对我礼貌,我也不用对你礼貌。”
她索性把另外一只脚也拿出来,揉了几下,舒舒服服摊开。
然后靠着座椅,合上眼打盹。
那女人又好气又好笑,把头扭到一边。
却仍忍不住看回来,眼神里有诧异,有嫌弃。
还有的,却是温情和怜惜。
正是詹君兰。
退管会通知她回学校开会,她也正想回来一趟,必须找团委张书记说说特攻队的事情,却没想到在地铁上会遇见一个酷似女儿的人。
她曾经看过一篇生物科学研究的论文,说基因多样性虽然庞大,但也是有限的,这意味着当人口基数足够大的时候,一个人会找到和自己相貌相似的人。
太像筱静了,她几乎一度怀疑女儿欺骗了她,难道是美国学业出了问题偷偷跑回来?她跟着这女孩,紧张地盯着她的一颦一笑一举手一投足,她故意坐近她,换了两次位置才坐到对面,得以更精细地观察她。
不是筱静,这女孩更年轻,筱静500度近视,不戴眼镜的眼神不会像她这么清亮,筱静黑直长发,这女孩卷发马尾,发色还有些染黄,筱静下巴更尖些,也比她高挑,比她白。更重要的是,筱静的举止和气质绝对不可能和眼前这个人一样,——她竟然在地铁上脱鞋。
可是自己竟然也忍耐了这么久,竟然也,愿意这么看着她。
退管会活动多,薛主任正在小礼堂排练大合唱。
台上灯光照耀,几十个退休老教师一律返老还童,黑眉红唇红脸蛋,只头发花白,戴着红领巾,满怀激情合唱《让我们荡起双桨》。
薛主任站在台下,戴着那双标志性的高度近视大眼镜,满脸陶醉。
詹君兰走过来,示意了几下,她都视若无睹,很正常。
詹君兰只好拍拍她,薛主任辨认了一会儿才恍然大悟,忙拉她在身边坐下。
“你看我们组织的大合唱,怎么样,激情澎湃啊,教授们好像回到了童年。”
詹君兰冷笑一声。
薛主任说,“现在参加还来得及,就站第三排,系个红领巾就能上去。”
詹君兰道,“我可不想回到童年。”
薛主任兴致不减,“不喜欢大合唱,下周六我们还有朗诵会,湖边朗诵会有情调吧,我们找的公园就在你家旁边。”
詹君兰敷衍,“到时候再说吧。”
一个穿格子衬衫的学生走过来。
薛主任热情地招呼着,“蔡教授快给我们提提意见——”
学生尴尬地摆手。
詹君兰笑,“不是所有格子衬衫都是蔡教授,你这高度近视镜也该换了。”
学生说团委那边的会就要开始了,张书记请她俩过去。
两人走出小礼堂,一路说着话。
薛主任说,“个个像你什么活动都不参加,我这个退管会主任还怎么当,你到底喜欢什么呀?”
詹君兰说,“我就喜欢一个人在家,其实吧,所有的幸福都是自我满足,康德说的。”
薛主任摇头,“真是越来越康德了,真变成他那样一辈子一个人过啊,对了你那本研究四美的大作写得怎么样了?”
前方来了几个学生,闹哄哄地搬着道具,她们躲了下。
詹君兰说,“你一个修过美学课的人用词能严谨些吗,不是四美,是康德审美四契机——”
薛主任敷衍着点头,“哦对对,写得怎么样了?”
詹君兰冷笑,“如果没有你们过于热心的干扰,我可能会写得更顺利些。”
两人拐进一条走廊,总算有个安静的所在。
薛主任左右看看,推心置腹地说,“说正经的,你老这么孤僻不行,总是一个人会出问题的,筱静应该回来看看你——”
詹君兰不以为然,“我不用她回来看,她有她的事儿。”
薛主任说,“她还生你的气啊,都这么多年了,要不我劝劝她——”
詹君兰打断她,“我们好得很,她经常打电话回来,什么都聊,博士最后一年了,最关键的时候我让她全力往前冲,你就别操心了。”
她加快步子,薛主任赶紧追。
会议室门口,几个学生摆弄着摄影器材。
薛主任拨开他们,把詹君兰拉了进去。
刚进门,掌声和呼声就四面响起来,詹君兰吓得一愣。
这阵势让她有些惧怕。
铺着红绒布的会议桌,一个拉长的回字形,四面坐满了人,一边是团委和学院的大小领导,一边是红彤彤的爱心特攻队学生,后排还有扛着摄像机举着话筒按着快门的校园记者。
回字形中间一个位子空着,被包围的一个位子,那种久远又熟稔的惧怕凉凉地爬上心来,她本能地想逃。
而她立刻意识到自己的脆弱,反而要强起来,镇定地坐下。
(连载6)
陈麒凌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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