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么啊

□ 陈麒凌

2020-11-15 10:06:14 来源:阳江日报

□ 陈麒凌

我的么啊

□ 陈麒凌

阳江日报

“没事——我不疼——”

还逞着能,语气装得挺轻松,有时候自己得哄自己,哄着哄着就信了。

却没忍住那点哭腔,“出血了——”

星期六是伍真真的约会日。

问题是她那双高跟鞋昨晚打色狼丢了,没敢回去捡,估计也被环卫工收了。

穿双球鞋去见陶志远,舒服是舒服,可是显得自己矮,像个妹妹,像个永远也长不大的妹妹。

欧小慧正好有双高跟鞋,八成新,拿出来给她试。

伍真真艰难地把脚挤进去,脚后跟怎么也塞不下,她鼓励着懂事的脚丫,加油,你一定能穿得下,你没那么胖。

欧小慧要上班,匆匆忙忙吃着馒头,“合适你就拿去穿吧,我一共也没穿几次。”

伍真真使着劲,“你咋不穿呢,这鞋挺好的。”

欧小慧摇头,“店里一站就七八个小时,真心穿不起高跟鞋。”

伍真真说,“要不你去我们公司吧,多少是个白领,只要你有热情能吃苦,黄总就会给你机会。”

欧小慧的十岁侄女睡醒了,闷声闷气下床,撞了伍真真一下。

欧小慧说,“过几天我就回家了,春节相了个对象,还行吧也就那样了。”

伍真真笑,“挺好啊,异地恋,多有新鲜感。”

欧小慧说,“恋个鬼啊,日子都挑好了,我妈让我回去准备准备——”

伍真真说,“那你不来上海了?”

十岁女孩抓了个馒头,爬到床上玩手机。

欧小慧说,“不来了,老老实实过日子吧,反正也来过了。”

伍真真叫道,“欧小慧你不能就这么投降,你忘了当初为什么出来的,你的梦想呢,就不要了吗?”

欧小慧说,“整天觉都不够睡,哪还有时间做梦,我累了,我想回家。”

伍真真终于把脚塞进鞋子,“我不回去,再累我也不回去。”

欧小慧说,“你要是还想在这儿住,我就跟我嫂子说一声——”

咚地一声,十岁女孩抱着自己的枕头,一骨碌翻到对面的床上,把伍真真的枕头蹬到地上。

伍真真捡起枕头,“你想跟我睡一床啊?”

欧小慧说,“成天就知道玩手机,回你自己床上玩去。”

十岁女孩不应,举着手机横躺,两只脚长长伸着,把原来那张床也占了。

伍真真说,“我不想和小孩睡,她晚上老翻身,到时候我上公司凑合两天吧,反正就快发钱了。”

欧小慧坏笑,“你怎么不去陶志远那儿凑合呢?”

伍真真脸红了,“瞎说啥呢,我们很纯洁的,有一种爱情很纯洁的你知道不。”

欧小慧哈哈笑,“快找他去吧,多弄点狗粮,回来给我撒一地。”

十岁女孩抬起头,神情懵懂,“狗在哪呢?”

脚丫很委屈,看来糊弄不了它了,好吧好吧,这鞋是小一码。

走起来是钻心疼啊,可是脚丫,咱们现在是去见王子,你不记得那个安徒生童话了,小美人鱼也是脚疼,可是为了见王子她多坚强。

地铁车厢人不多,大家都各干各的,没人注意她。

伍真真扭了扭胀紧的鞋尖,轻轻地吸了口气,好吧就放你出来一会儿,说好了,待会见了王子你再疼也得给我捱着。

她以脚丫的视角察看了下周围的鞋,如果鞋也是个人,这些都是什么人。

一朵粉色花的人字拖,涂了脚趾甲,美女;黑色系带皮鞋,有点灰尘,大叔推销员;金闪闪形状奇怪的耐克球鞋,奇葩小屁孩。

她悄悄脱下一只鞋,舒展着脚趾头。

对面座位的,好漂亮的高跟鞋,银色的软皮,那皮质纹路细腻温柔,她的脚一定很舒服,而那双脚,姿态优美地摆放着,这是谁呢?

伍真真抬起头,脚下另一只鞋正脱了一半,忽然讪讪地停住。

银色高跟鞋的主人看着她,看样子一直在看。

那是个五六十岁的女人,衣着讲究,化着精致的淡妆,她的气质极好,有种清雅的贵气,除了那双眼睛,显得过于冷肃。

伍真真光着一只脚,假装若无其事看手机。

好不容易过了一会儿,另一只脚动了一点点,她抬头看看,那女人仍没移开视线。

伍真真忍不住了,“你这么盯着陌生人看,多不礼貌啊。”

那女人淡淡地,“文明的行为,才配得上礼貌。”

伍真真解释了一大通,“我又不是故意的。这双鞋不是我的,我们上班是要穿高跟鞋的,我本来有一双穿得好好的,昨天晚上加班,下班晚了,有个色狼跟踪我,我用高跟鞋打他打没了,我朋友这双就给我穿了,她脚比我小一码,我脚趾头挤得太难受,就放出来一会儿——”

女人冷笑,“荒唐的情节,混乱的逻辑。”

伍真真摇摇头,反而笑了,“算了算了,反正咱们不认识,咱俩都不用装哈,你不用对我礼貌,我也不用对你礼貌。”

她索性把另外一只脚也拿出来,揉了几下,舒舒服服摊开。

然后靠着座椅,合上眼打盹。

那女人又好气又好笑,把头扭到一边。

却仍忍不住看回来,眼神里有诧异,有嫌弃。

还有的,却是温情和怜惜。

正是詹君兰。

退管会通知她回学校开会,她也正想回来一趟,必须找团委张书记说说特攻队的事情,却没想到在地铁上会遇见一个酷似女儿的人。

她曾经看过一篇生物科学研究的论文,说基因多样性虽然庞大,但也是有限的,这意味着当人口基数足够大的时候,一个人会找到和自己相貌相似的人。

太像筱静了,她几乎一度怀疑女儿欺骗了她,难道是美国学业出了问题偷偷跑回来?她跟着这女孩,紧张地盯着她的一颦一笑一举手一投足,她故意坐近她,换了两次位置才坐到对面,得以更精细地观察她。

不是筱静,这女孩更年轻,筱静500度近视,不戴眼镜的眼神不会像她这么清亮,筱静黑直长发,这女孩卷发马尾,发色还有些染黄,筱静下巴更尖些,也比她高挑,比她白。更重要的是,筱静的举止和气质绝对不可能和眼前这个人一样,——她竟然在地铁上脱鞋。

可是自己竟然也忍耐了这么久,竟然也,愿意这么看着她。

退管会活动多,薛主任正在小礼堂排练大合唱。

台上灯光照耀,几十个退休老教师一律返老还童,黑眉红唇红脸蛋,只头发花白,戴着红领巾,满怀激情合唱《让我们荡起双桨》。

薛主任站在台下,戴着那双标志性的高度近视大眼镜,满脸陶醉。

詹君兰走过来,示意了几下,她都视若无睹,很正常。

詹君兰只好拍拍她,薛主任辨认了一会儿才恍然大悟,忙拉她在身边坐下。

“你看我们组织的大合唱,怎么样,激情澎湃啊,教授们好像回到了童年。”

詹君兰冷笑一声。

薛主任说,“现在参加还来得及,就站第三排,系个红领巾就能上去。”

詹君兰道,“我可不想回到童年。”

薛主任兴致不减,“不喜欢大合唱,下周六我们还有朗诵会,湖边朗诵会有情调吧,我们找的公园就在你家旁边。”

詹君兰敷衍,“到时候再说吧。”

一个穿格子衬衫的学生走过来。

薛主任热情地招呼着,“蔡教授快给我们提提意见——”

学生尴尬地摆手。

詹君兰笑,“不是所有格子衬衫都是蔡教授,你这高度近视镜也该换了。”

学生说团委那边的会就要开始了,张书记请她俩过去。

两人走出小礼堂,一路说着话。

薛主任说,“个个像你什么活动都不参加,我这个退管会主任还怎么当,你到底喜欢什么呀?”

詹君兰说,“我就喜欢一个人在家,其实吧,所有的幸福都是自我满足,康德说的。”

薛主任摇头,“真是越来越康德了,真变成他那样一辈子一个人过啊,对了你那本研究四美的大作写得怎么样了?”

前方来了几个学生,闹哄哄地搬着道具,她们躲了下。

詹君兰说,“你一个修过美学课的人用词能严谨些吗,不是四美,是康德审美四契机——”

薛主任敷衍着点头,“哦对对,写得怎么样了?”

詹君兰冷笑,“如果没有你们过于热心的干扰,我可能会写得更顺利些。”

两人拐进一条走廊,总算有个安静的所在。

薛主任左右看看,推心置腹地说,“说正经的,你老这么孤僻不行,总是一个人会出问题的,筱静应该回来看看你——”

詹君兰不以为然,“我不用她回来看,她有她的事儿。”

薛主任说,“她还生你的气啊,都这么多年了,要不我劝劝她——”

詹君兰打断她,“我们好得很,她经常打电话回来,什么都聊,博士最后一年了,最关键的时候我让她全力往前冲,你就别操心了。”

她加快步子,薛主任赶紧追。

会议室门口,几个学生摆弄着摄影器材。

薛主任拨开他们,把詹君兰拉了进去。

刚进门,掌声和呼声就四面响起来,詹君兰吓得一愣。

这阵势让她有些惧怕。

铺着红绒布的会议桌,一个拉长的回字形,四面坐满了人,一边是团委和学院的大小领导,一边是红彤彤的爱心特攻队学生,后排还有扛着摄像机举着话筒按着快门的校园记者。

回字形中间一个位子空着,被包围的一个位子,那种久远又熟稔的惧怕凉凉地爬上心来,她本能地想逃。

而她立刻意识到自己的脆弱,反而要强起来,镇定地坐下。

                        (连载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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