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么啊

□ 陈麒凌

2020-10-11 09:43:53 来源:阳江日报

□ 陈麒凌

我的么啊

□ 陈麒凌

阳江日报

陈麒凌作品

第一章  无意撞脸

上海的黄昏是一杯橙汁。

壁立千仞的大厦是杯,夕照泄流颜色,橙色的公交车,橙色的灯箱,橙色的酱汁方肉,橙色的打包袋子,橙色的下班的人。

橙色的伍真真在等交通灯。

海关大楼巨钟报时,东方红响得悠悠扬扬,似从云端来。伍真真仰起头,闭着眼睛听完,这一会儿觉得上海是她私有的,睁开眼睛就不是了,到处是人,抢不过来。

人潮涌过斑马线就散了,每个人都奔向一个门口,亮着灯,木的,铁的,卷闸的,伍真真推开全家便利店的玻璃门,这里是她的。

她轻车熟路,抓了桶康师傅香辣牛肉方便面,交钱,冲水,拿筷子,占座。

落地玻璃外那些人走得太快,长得好看的,想多看几眼都不行。伍真真就看自己,玻璃上隐隐约约的影子,她天然卷的头发,梳起马尾巴有种俏皮,衬衣板正,西裤束腰,还挺体面的,像个白领,废话,是个白领。

喝完最后一口汤,她略微遗憾,其实桶边儿那层红油很香,从前她会再卷一舌头,但现在是白领了,左右瞅瞅,算了。

今晚吃了香辣牛肉的,明天要换个口味,营养均衡嘛。

货架上每桶面仿佛都在求她翻牌子,香菇炖鸡,白胡椒肉骨,东坡红烧肉,鲜虾鱼板,她被大虾的照片色诱了,就吃它。

排在收银台前面的是一对父女,小姑娘要吃雪糕,她爸说外婆家今晚要开圆台面,红烧蹄膀还要不要吃,小姑娘啧嘴的表情太夸张了,不过是个大猪蹄子,没吃过猪肉吗。

伍真真想想,又去拿了一桶方便面,东坡红烧肉的。

猪肉是没啥好吃,不过突然就想吃一下,有点渴,顺手拎起一瓶矿泉水,掂量两下还是放回去了。

视频通话铃响,她直接按了拒绝,不用看就知道是老妖婆的。

收银员欢快地招呼,“这些也要等下吃吗?水还要两分钟才能煮开哟。”

伍真真叫道:“我有那么能吃吗?我像那么能吃的人吗?”

收银员眨着眼,“呃,我也能吃下三桶,饿的时候。”

伍真真指点,“这个是夜宵,这个是明天早餐——”

收银员把一大包优惠装方便面推过来,献宝似的,手上计算器打出一串数字。

他欢快地笑着:“这个牌子在做活动,建议买这个五包的优惠装哦,只要多加1块2,可以帮你节省17块4哦。”

伍真真没笑,“我吃方便面不是因为便宜,我就是喜欢吃,我用不着省这几块钱。”

收银员有些讪讪,飞快地把优惠装放回去。

伍真真还没说完,“这是一种个人爱好你知道吗,谁还没有个爱好啊——”

收银员滴滴两下扫完码,“你好,一共11块6。”

伍真真眼睛望着货架上的优惠装,心里简单算了一下。

她面不改色地说:“我还是要那个优惠装吧。”

爱好和实惠是可以完美结合的,伍真真背着五包优惠装方便面,想想两天的伙食都有了,还省了十多块预算,心情大好,唯一的遗憾是放弃了东坡红烧肉,转念一想不过是张照片,就那几块钱的方便面能给你放块真肉吗。

她渴了,趴在免费饮水站的水龙头下畅饮一通,上海真好,买水的钱都帮你省。饮水站的电子滚动屏一行红字,上海欢迎你,伍真真每次看了都会笑,这是个回应,我知道你欢迎我。

她在小广场的长凳坐下,挽起裤腿,脱掉高跟鞋,给脚丫子放放风。

她觉得这双脚丫挺懂事,小时候光脚在毛庄镇的麦子地里疯跑,跑得忒快,现在挤这尖头窄尾的高跟鞋,也能忍好几小时,她得对它们好点,挺疼的。

老妖婆的视频通话铃又响了,真烦啊。

她晃荡着脚,不接,就不接。

地上飘来一张传单,明亮的橙黄色,蛋糕店开张新店开业进店就送五百元。

远处那个小姑娘,抱着一大沓传单,见人就笑见人就弯腰。

伍真真知道这工作不算辛苦,至少比火锅店端盘子,比工业园电子厂流水线,比超市食品柜促销火腿肠自由,能见天见太阳吹点自然风。可是这工作委屈,都笑成这样了都给你鞠躬了,你拿一张会死吗。

行人脚步匆匆,一个眼神也不给她,或者摆手,闪避,有的接过来,随手扔进垃圾桶,小姑娘还在笑,笑得有点难。

伍真真胡乱套上高跟鞋,大步流星奔过去,走了几步才发现裤腿还挽在膝上,顾不上了,她主动伸手去要传单。

小姑娘使劲笑着:“谢谢。”

伍真真拍拍她的手臂,笑着做了个手势,“加油哦!”

传单一直捏在手里,不忍心扔,小姑娘笑得那么使劲,当然这种虚头巴脑贵得要命的蛋糕店她是不会光顾的。

她现在要找一间档次高点的饭店,至少让毛庄镇卖化肥的大妈觉得高档的饭店,门口得有俩灯笼或者缠着红绸子的石狮子,服务员穿旗袍,灯特别多特别晃眼睛,桌子像古董黑乎乎的还雕着花,就这家。

伍真真大步走进一家古色古香的中餐馆。

灯火辉煌,人声泱泱。

她绕过上菜的服务员,挨挨挤挤的椅背,在角落里找到一张桌子,刚吃完还没来得及收拾,盘里有剩着大半只鸡,大半条鱼,大半盆汤,和几块点心,真浪费,吃不完还点这么多,太不环保了,知不知道非洲还有多少饥民每天只能吃一顿。

她坐下来,叹口气,不情不愿地打开微信。

老妖婆的头像真丑,脸拍得那么大。

伍真真点击视频通话,叮叮铃铃响几声,视频里摇摇晃晃出现一张中年女人的脸,灯光苍白,女人的脸急切又憔悴,身后是杂乱的货架,菜籽化肥农药除草剂,这人名叫梁凤莲,她伍真真的亲妈。

伍真真迅速点击转换摄像头,镜头由自拍模式变成拍摄模式。

梁凤莲伸着脖子找:“咋回事,咋看不着人呢?”

伍真真淡淡地:“摄像头坏了呗。”

梁凤莲干着急:“看不着人哪行啊,你赶紧把那个摄像头修好——”

伍真真忍着乐,拿着手机挨个拍桌上的吃剩的盘子,鸡、鱼、汤和点心。

她语调敷衍地说:“看着了吧,看到我今晚吃啥了吧,打完挂了啊。”

梁凤莲喊:“哎哎咋打几次都没接呢,我这右眼皮跳半天了,怕你被车撞了你走路从来不看道,又怕你被贩子拐了大城市得多少贩子啊,可着急!”

伍真真嗤鼻。

梁凤莲接着说:“我都要订票奔上海了,正好下半夜还有趟火车,就剩软卧了票价348元——”

“别作了,我忙着呢,等会儿还得回公司加班。”

“加啥班啊,回家卖化肥多美,你看我就这么坐着看看电视也能挣来钱,跑大城市遭那罪。”

“我懒得跟你说,我是有梦想的人,你那个文化层次没法沟通。”

“就你那二百五马虎瞪会干啥啊,哪次考试你不是老末,中专毕业证还是走后门领的,还瞧不起我呢——”

伍真真开始摇晃手机,镜头故意贴近桌布的斜纹格子摇晃。

梁凤莲喊起来,“你手机咋老晃呢——你就是随的我,干不了动脑子的活儿,你还不如我呢,我卖化肥还坐着,可比你大马路上发传单美,你手机咋这么晃呢,都把我晃晕了——”

伍真真恼了,“我早就不发传单了,我现在是白领,坐办公室吹空调,天天穿高跟鞋上班,我们公司是高科技软件公司——”

梁凤莲道:“我管你啥领子呢,金口玉牙,说啥算啥,咱们去年9月1号说的,给你一年时间,混不下去就给我爬回来卖化肥,相对象,迎宾路开饭馆的老孙头有个小儿子比你大两岁——”

伍真真一拍桌子,“混不下去,混不下去能天天吃餐厅,你看着没,我一顿饭点好几个菜,爱吃啥点啥,吃两口不爱吃就不吃了——”

梁凤莲翻翻眼睛:“你爸偷着给你打钱了是吧,鬼精卖能吧你!”

伍真真大声地,“用不着!我独立自强,我自己挣钱自己花!”

这嗓门把服务员引过来了,服务员收拾着桌子,边问她要吃点什么。

伍真真忙把视频挂断,站起来。

她装模作样地翻翻菜谱,合上。

“你们这儿也没啥好吃的,不吃了。”

踩着高跟鞋扬长而去。

她把蛋糕店传单夹菜谱里了,算是帮那小姑娘一个老远的忙。

有钱来这儿吃饭的人,肯定有钱吃那些虚头巴脑又贵得要命的蛋糕。

向晚的余光给天鹅公寓贴金了。

上海有很多这样的老公寓,多分布在上世纪20年代的法租界,欧式古典主义风格,气派考究,而历经岁月,愈发显得味道醇厚。

爱奥尼克壁柱装饰的窗子开着,两个五六十岁的阿姨正探着头喊话。

二楼的谢阿姨,大面团般白软的脸,声音洪亮。

“李家姆妈,又要借你那张圆台面——”

三楼的李阿姨,眉眼弯弯,细声细气。

“今晚孩子回家吃饭啊?”

谢阿姨道:“儿子一家四口,女儿一家三口,我哥我嫂子,还有朱老伯几个,加起来你算算,非得你家那张圆台面才坐得下。”

李阿姨说:“老好了,一大家子团团围着吃饭,多热闹,多开心。”

谢阿姨说:“你家更好,儿子媳妇孙子一起住,天天都那么热闹。”

李阿姨叹口气:“哎,那也是——”                     (连载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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