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边书》（星星诗丛第三辑）四川民族出版社   萧柱业/著

在这个众声喧哗的时代，在这个步履匆匆的现代世界，有谁愿意静下心来，触摸花草的伤口和飞鸟的羽毛，看古老的蜻蜓掠过湖边的枝丫，倾听小溪流水在无数石子上叮咚作响奏演乡野乐曲，并从中捕捉到内心热烈、安稳、喜悦的真实的声音。萧柱业显然愿意做这个差事,愿意为美好的事物停下匆忙的脚步，如一头临渊渡步的猛虎，细嗅着内心的蔷薇。在柱业最好的诗里，几乎都离不开内心这面镜子，在灵魂之镜的映照下，周边世界反射出一种充满着温情的柔光，这些智慧光芒重新汇聚到他身前，进入他的躯体，使他的心灵饱满明亮，自信充盈。

我颇为欣赏萧柱业的这一份自信和自得，仿如信步闲庭，顾盼间自有一股风流，有一枝成型的翠竹在胸腔缓缓伸展枝叶，使人在炎热的酷夏也顿觉清凉。他的诗沉稳、内敛、纯净，浪漫是诗的底色，他善于以直觉贯通感性与理性，透过世俗日常和自然场景呈现生活和人性的内在韵味，揭示事物和世界背后沉潜的秘密。他的诗歌个性鲜明，智性和感性结合得恰到好处，他说出的，正是生命谜一样的存在。

萧柱业的诗歌具有独特的抒情特色，在一个“反抒情”的年代，他的写作仍然具有确证自我、启迪人心的抒情力量。柱业有着他所熟谙的抒情技艺，这一种抒情，品质纯正，态度正确，当然也包容着警惕的描摹和节制的叙述，纯粹的抒情性和深沉的思想性得到了和谐的统一。他的抒情语调带着浪漫主义情怀，浪漫中包含着热情与真诚，观照与担当，更有一份源于内心的坦荡。与一般人对抒情的理解有所不同，抒情在他这里不是单纯的直抒胸臆，而意味着放飞情感的风筝，手中的线连接自然天地，从此岸到彼岸抵达人的生存境况。他就是那个走在漫漫求经路上的人，一路前行，常常为一些细小的事物停下匆忙的脚步，他的诗也因这细腻的情感的游丝而叩击人心。

一个十分有趣的现象是，萧柱业的诗中常常出现“我”和“你”和“我们”，“他”和“他们”几乎从来没有出现过。“我们”其实就是“我”和“你”，是自身或与自己熟悉亲近的人。从这个角度分析，柱业的写作似乎更多倾向于写个体和身边的人事，写与自己息息相关的景象。但他没有过多地沉浸于个人的情感之中，而是以此作为一个支点，借助抒情的力量，轻轻撬动着生存的世界。他的可贵之处在于，抒情的力量不是凭空而来，不是飘浮在半空中，而是有一个坚实的落脚点，使他的这种抒情不是一种空洞的抒情，而是一种有节制有内涵的抒情。这一种抒情来自于对个体与生活的感悟，思考的重渗透了抒情的轻，使他的情由象生、景由心生的古典韵味的诗歌，具有了思之力量。

我们经过一丛野百合

不小心碰落它们擎着的露水

这个新鲜的清晨，也因此

微微颤动起来

一棵棵高大的棕榈树

把骄傲的头伸进天空

树的湛蓝和天空的湛蓝是一致的

我们梦中美好的那部分

婆娑的蕨类植物，叶子舒展

像刚摊开，等我们去阅读的新书

我们几乎能触摸到，这浓烈的

混合青草、木头和雨水的气息

就连我们停在湖边的自行车

也像两匹温顺的马，在安静地吃草

——萧柱业《清晨献诗》

因为与生俱来的天赋，萧柱业对自然万物有一种天然的亲近，和生活日常保持着密切关系，他以诗人的敏锐与才情，将一颗果敢的心放置于万物的呼吸中，沉入精神的体验和梳理，体察生命和灵魂的处境。《清晨献诗》是柱业献给身边世界的赞美诗，在一个“新鲜的清晨”，一颗微不足道的露珠使诗人的心灵“微微颤动起来”。往高处看，棕榈树“把骄傲的头伸进天空”，在低处，“婆娑的蕨类植物”像等待阅读的新书，于是，一股“混合青草、木头和雨水的气息”扑面而来，一个安静的世界向读者展开：“就连我们停在湖边的自行车/也像两匹温顺的马，在安静地吃草”。

对尘世的热爱与对身边人的宽容，萧柱业给我留下了最深的印象。内心涌动的热爱，促使他对自身及身边事物开始了专注的凝视，而凝视本身，便是一种关怀。对身边人的宽容，敦促柱业的爱落到了实处，回过头来，又让他对自己提出了更高的要求，滋生出更多的爱与关怀。海明威说：最好的写作是有爱的时候。诚如斯言，萧柱业是一位心怀善意的人，这种“善”经由“爱”出发，理所当然地体现在他的诗中，使他的诗散发着一种明亮的喜悦。

在蔚蓝挥霍殆尽之前，我想建一座

玻璃花房。就在微微发热的湖边

那里，植物是温暖的

阳光是新鲜的，连阴影也是透明的

晚上，就和迷路的小动物呆在一起

陪伴每一颗璀璨而孤独的星星

然后，一起迎接露珠的出生

我只需要，种一些陌生的花朵

用后半生，完整地爱着它们

——萧柱业《玻璃花房》

萧柱业专注于在诗歌中营造一个充满关怀和爱的世界，一个安静和干净的世界，透明、新鲜、温暖的“玻璃花房”正好体现了这个世界的纯净与美好。即使生活的海洋波涛汹涌，但出现在诗中呈现给读者的却是波平浪静，一帆风顺，这一种静水深流，波澜不惊，正好体现了他对生活和创作的过滤能力。柱业有一双平和之眼和一颗安静的心，所见所感之物皆生机盎然而妙趣横生，他的世界是云淡风轻的世界。对这个世界，对生活在世界之上诸如“植物”“迷路的小动物”“孤独的星星”“露珠”“陌生的花朵”的众多事物，他都满怀敬意和善意，期望“用后半生，完整地爱着它们”。

除了良善之心，萧柱业还有一颗古典之心。所谓古典之心，是指剔除了功利色彩之后的纯净之心，是从纷芸人事中抽身出来的独立之心，是与世俗同行而又超然其中的梦幻之心。我常想柱业应是一位浊世佳公子，是一位穿梭于广场与田野的梦想家，是一位行走江湖的浪漫骑士。他怀抱着一颗古典之心，抵抗并消融着生活带来的陷阱和挑战。这一颗古典之心进入柱业的诗歌，使得他的诗行间生长着一种怀旧的温润的风格。他的诗里总会伴生着一个“你”，这个“你”飘渺神秘，看不清模样，听不到声音。这个“你”有可能是一个梦幻的人，有可能是亲朋好友或陌生人，也有可能就是诗人自己。柱业的内心是孤独的，他和这一个“你”依偎前行，于是便有了形影不离的灵魂陪伴和精神倾诉。柱业告诉我们，诗歌就是一个人在和自己对话，和自己对话，就是和内心对话，就是和一个自给自足的世界对话。他用诗歌说出了一个人最内在的思想。即便他的诗中有时反映出了一种哲思，但就连这种哲思也包含着抒情的味道。也就是说，柱业是一位严格要求着从心灵上完善诗歌和自己的诗人。  

如此寂静。无比庄严的夜晚

整座城市

被成群结队的雨水占领

它们旋转、俯冲、飞扑

它们决绝、虔诚、矢志不渝

在苍茫的大地找寻归宿

一滴雨水与另一滴雨水

的孤独。并没有什么不同

湿润、清凉，无色无味

每一滴雨水落在地上，崩裂

释放出细微的白光

是它们体内的闪电

尘世的雨水

聚集成湖。无数漂泊的人

陷入集体的孤独

——萧柱业《雨落人间》

朴素，纯粹，坦诚，在不动声息中呈现出事物本来的面貌，是萧柱业诗歌的一大特色。这首《雨落人间》当是一个佐证。一场善解人意的雨历历在目，变幻不定，有着令人舒适的抒情节奏，很容易把人拖入他的沉思，去体味那“细微的白光”和“体内的闪电”。他不动声色，活在诗歌的语言之中，也活在语言的抒情之中。这首短诗描摹了一场神性与灵性共存的雨的世界，自然之雨即是自然之子，世间万物万象，说到底皆有相通之处。人间微凉，雨的孤独便是人之孤独，这样一种感悟牵引着诗人，使他将“汇集成湖”的雨水和“无数漂泊的人/陷入集体的孤独”自然联系在一起。他将这些所思所悟放入诗行间，整首诗因为诗人的敏锐和自信而变得更为松弛，有一种神秘的光芒在闪烁。因此，以诗而言，柱业是自足的，他拥有一份围垦造田南山种豆的怡然乐趣。

一位诗人要有一个巨大的胃，如诗人辛普森所说，能够消化橡皮、煤、铀、月亮和诗。也就是说，一位诗人应当有能力消化和自己共处的一切。对于萧柱业而言，他的内心热情而厚重，开阔而幽深，诗在他的内心生成。他甚至认可内在经验的价值高于外在的经验，而更倾向于心灵的真实。他总是习惯于去做内心的沉思与观望，他看到一个巨大的愿望在内心醒来：深邃的夜空悬挂着一颗颗星星。以至于他产生这样一个企图：为自己寻找一个适合安置心灵的世界。在柱业的诗中，“自我”是一个反复纠缠而难以摆脱的问题，经过无数次追问回味和剖析批判，他果敢地选择面对，有时深入其中，有时静静倾听，以一个局外人的身份仔细观察，思考，厘清。他时时保持清醒的状态，问自己“我是谁”，叩问“我和这个世界”——他发现“自我”是立体的，是旋转的，是一个人影绰约、有无数道路和出口的迷宫，充满未知、不确定和广阔的可能。因为“自我”审视的无数种可能，他有着强烈的倾诉意愿，他写诗就是为了分享，就是因为需要说出，并从说出的声音中发现自我和生存的秘密。他的这一种直达本质的抒情态度，无限可能地形成了主观和客观、感性和理性、现实和可能之间的对照，既造势又蓄势，大大增强了文本的内在张力和超出文本之外的韵致。说白了，柱业的抒情态度，就是趋向诗歌语言的内在气质，直逼诗歌的本质性写作。

萧柱业还是一个自然中的冥想者，大自然中的一草一木、一虫一鸟，在他的眼中都是一个个独立的小世界，他通过冥想获得了属于自己的一片森林。柱业善于在冥想中完成自我的更新，通过一次次的更新去获得更多的更新，从而使自己获得最大程度的提升和完善。他的近作，呈现出了一种新的进境：在抒情的基调之上，加入了品尝生活百味和体验时光无常的感喟和发现，并让这些独特的体验具有了叩动人心的普遍性。这让他的诗歌打开了另一扇窗户，他从这扇既向内旋转又向外打开的窗户中，看到了一个崭新的世界。很自然地，他运用他惯有的太极手法，四两拨千斤，将沉重的感慨往轻里去处理，将下沉的感觉带到半空，轻重缓急更加优悠自在。他在俗世里弯弓射箭，将苍穹钻出了一个窟窿，天光纷纷扬扬，飘飘洒洒，照耀着他和他身边的世界。

简单的词语，舒缓的节奏，舒展的气脉，美好的愿望，清风徐徐，暗香环绕，萧柱业的诗歌里，常常闪现出来一些记忆中或想象中事物的碎片，相对于完整的镜像，这些碎片从梳理和深思中出发，多角度呈现出事物立体的真相。他以舒缓从容的诗句，将事物的秘密娓娓道来。他的诗不炫耀辞藻，不注重语言表层的异质感，而小心地呵护着感性的那部分，强调想象力和感受力，致力于在现实中发现真正的诗意，展现出美学的多样性。他的表述质朴无华，他追求的不是花样翻新的表面效果，而是与内心相称的自身意味。萧柱业的诗歌语言光滑、圆润、清洁，蕴含着古典之风，他的姿态谦卑，目光温柔，携带着一颗悲悯之心。在他的诗里，世界呈现出一片澄澈和广阔，洋溢着一种透明的喜悦。高度的专注，微妙的洞察力，以及创造“金句妙语”的能力，使他的诗歌布满了思想碎片、哲学反思和内心独白，让读者收获非同一般的阅读快感并油然滋生出无限期待。

心有猛虎，细嗅蔷薇，因为爱的细腻和坚决，萧柱业的诗既有猛虎的气魄，又有蔷薇的温柔。他怀抱着对灵魂隐秘深处的关注，周而复始地搬动巨大的石头和细小的枝条，构建着属于他自己的乌托邦，正如他在《你的孤独》一诗中所说：你在纸上建造宫殿/在一座伤口上重建故乡……

(本文为《湖边书》序言，编者有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