歌唱家
2020-06-19 15:05:42 来源:阳江日报

路过县城,趁空闲到街上走走,耳边突然响起一个熟悉的银铃似的声音。

歌唱家
阳江日报

□ 林贤治

路过县城,趁空闲到街上走走,耳边突然响起一个熟悉的银铃似的声音。我停下来,看见店铺前沿一溜儿摆放着五六条水果担子,这时,女贩子正同一对夫妇模样的顾客论价钱。走近一看,她不就是美芬吗?

我上前唤了她的小名。

她见到我很高兴,用辈份称呼我,草草卖了水果,便跟我站在街边聊了起来。

她嫁到城里已经好几年,有了一个孩子。丈夫原本在一家国营五金工厂里干活,现今厂子被人承包,成了下岗工人。她说,家里资本不够,丈夫正在拉朋友做小刀生意,干回老本行。而她自己没文化,也没技术,只好卖卖水果,总比闲在家里要好。

“还唱歌吗?”我笑着问她。

“唱。”她脸红了,说,“一个人唱,偷偷唱。在这里,从来不敢大声唱歌,除非晚上跟朋友一起卡拉OK去。不过这种机会很少,几年加起来才三五次。”

也许,她像我一样,同时想起她在乡下生活时唱歌的故事,不禁相视而笑,笑着笑着,我们都大声笑了出来。

美芬家和我家同在一条巷子里。我毕业回乡时,她刚刚念小学,每天挎着一只绿色小书包从我家门前经过。那时,她留着两根小辫子,圆嘟嘟的脸,白白净净,很斯文的样子。但是,平日见到她总是蹦蹦跳跳的,特别爱唱歌,走到哪里歌声跟到哪里。多年以后,虽然留起了短发,还是从前那副天真的模样。

美芬有两个哥哥,一个姐姐,念书时,哥哥姐姐们已经参加队里的劳动。由于劳力多,全家数她最小,母亲虽然严厉,毕竟疼爱她,因此从小就不用怎样干活。小学毕业考不上中学,她留在家里只顾给哥哥看孩子,无忧无虑地天天唱歌。

大家都说美芬的嗓音好,说话跟唱歌一样。她的嗓音真的很奇特,明亮,清澈,像打击银器时发出的脆响。她是学校合唱队队长,在全区三十多所小学的歌咏大赛中,得过第二名。校长说:第一名是镇中心小学的,家长是教办主任,意思是留了后门,不然,美芬准可以拿冠军。美芬记得校长当众夸她的话:“美芬是歌唱家的料。”她不完全明白歌唱家的概念,但是知道那是靠歌唱吃饭的人。

听上头说,建设社会主义新农村,村村得有文化站。团支书马上动员了一帮青年,从遗留的公社食堂那里清理出一个大房间,弄来一批桌椅、凳子,再买几把秦琴、二胡,便把牌子挂起来。每天晚上,请个别团员教唱歌,还请了五十年代俱乐部里的一位老戏骨教唱粤曲。这些歌曲,用毛笔抄写在白报纸上,整张整张地挂满了墙。

老戏骨名叫进潮,地主的儿子。这类出身的人,没有不夹着尾巴做人的,他却是一副无所谓的态度。家里有一个老母亲,后来死掉了,乐得做单身汉。饮酒、玩牌、唱曲,放浪得很,结果被人设了圈套,判了七年徒刑。他在省里有名的大茶场服刑,出狱时,恰好大队兴建茶场,用得上他的技术,于是转身成了大师傅。

在文化站里,美芬是最积极的一个。晚饭后,她一定最先到场,青年人只要听到她的歌声,就知道文化站的大门开了。她渴望歌唱,可是不懂乐理,简谱唱不下来,只能鹦鹉学舌地跟别人唱。教唱的歌曲很有限,一个月才两三首,她不满足,便又开始学唱戏。青少年中,像她这样热心学戏的很少。

进潮过日子马虎潦草,教习制茶和唱戏倒很认真。他见美芬好学,唱功之外,特别教了走台步,扬水袖,演戏的各种招式。美芬也是一个用心的学生,买了几个作业本,用钉书机订成一册,工工整整地抄下《梁山伯与祝英台》《柳毅传书》《搜书院》等许多唱段,还在字行间画下各种各样奇怪的符号。

一天晌午,进潮饭后趁了酒兴,一个人在家里大唱《楼台会》,一会儿男声,一会儿女声。他家和美芬家相距不远,离奇的对唱越过美芬家的矮墙,使小姑娘听了再也坐不住。她找来所有的玩具堆放在小孩身边,安顿完后,立刻跑到进潮家去。

进潮家的大门虚掩着,她推门进屋,看见进潮在院子里一边唱着,一边走来走去,手舞足蹈。她叫了一声,进潮从虚拟的情境中回过神来,见到美芬,说祝英台来了,即刻邀她一起演唱。

美芬的声音亮极了,很远的地方都能听到,不多久,屋子里便挤满了人。

相会中,梁山伯悲痛欲绝,祝英台上前搀扶他。美芬唱道:

勿你相公变成咁样?

勿你相公不咁凄呀凉!

见你眼儿紧闭口微张……

这时,但见众人纷纷让开,美芬的母亲闯了进来,大声喝道:“哪个相公?醉鬼!死人!”她啐了一口,不同进潮计较,只拽着美芬的胳膊往外拖,恶狠狠骂道:“你这个小妖精!小贱妇!看老娘今日不打死你……”

回到家里,美芬果真被结结实实地揍了一顿。据说她抗不住,中途钻入大木床底下,半天不敢出来。

一年一年过去,美芬很快十七岁。

美芬母亲在农妇中间,少有的能说会道,精明干练。她几年前将大女儿嫁到镇上,恐怕暗中早已盘算把小女儿同样送到那里,因此长大以后,仍然让美芬闲着,免得庄稼活把皮肉磨糙了。美芬守着哥哥的孩子,和一群猪鸡猫狗,依旧一天天唱歌。

村北有一个青年超华,人长得高大、英俊,走路时昂昂然,从来不看别人,很自信的样子。高考两次落榜,他满不在乎,说:“怕什么!再考呗!”那时,村里的高中生极少,一般人家供不起,要是考不上,就像犯了罪一样,赶紧下地干活,或者到外地找活干,不会在家里呆着。像超华一样返校读补习的事,他们连想都不敢想。

超华是矿区干部的儿子,母亲是小学教师,兄弟三人,排行老大,可从来不用干活。在校时做文娱委员,喜欢画画唱歌,文化课跟不上。落榜之后,在同学的撺掇下,决计报考音乐学院。

美芬隐约听说超华在家练习音乐课,便找机会前去拜师。做歌唱家的梦想藏在小小的心灵里,不时撩拨着她,使她感到怅惘。就像在院子里放风筝,纸糊的彩翼只能在屋檐上下浮动;虽然向往远天,可是没有风,也没有旷野,没有自由跑动的地方。她一直耽留在院子里。她不曾见过音乐大厅,没有聆听过大师,哪怕是一位歌星的演唱。她什么也不懂,一位中学生就叫她崇拜得要命,几次想去敲超华家的门,结果都退了回来。

终于有一天,美芬成了超华的学生。超华对女孩子特别慷慨。他教她唱歌,学习简谱,还送她一个塑料日记本,在那上面抄了几首新歌。她从前只用过作业本,当她的手指触到绿莹莹的封面时,自然有说不出的欣喜。去超华家,从村南到村北,要穿过许多条巷子,她只要有空,就来来回回地走。村里没有一个女孩子,像她这样大白天找男孩子的,流言开始起来。

不过,他们的交往很快被一次出轨的举动打断了。

某天,超华提议和美芬一起到野外练声,“吊嗓子”。这个主意肯定是超华出的,美芬没有这种学问。

他们相约天明出发,地点就选在牛头山。于是,奇特的一幕出现了:浓雾包围了整个山头,前后看不见人,只听得一男一女的拉长了的声音,像应答,又不像应答,只是一个劲儿啊啊噢噢地喊。他们喊了老半天,太阳还没出来呢。

只消一个早晨,他们的练声实验,便被人们当作一个荒唐的事件传遍了全村。妇女们七嘴八舌地对美芬母亲说:

“你家阿美大清早干什么去了?满山坡叫,十里开外都听得见。唉哟,我以为哪个在叫魂呢!吓死我了!”

“发疯了不是!神经要不犯病,天未亮跑到山上喊什么啊?”

“孩子大了,得小心啦!”

“赶快找个人家吧!千万别出状况,要出状况就迟了!”

“……”

火气上头,想不到超华的母亲也找上门来。她很礼貌,话说得得体,骨子里头净瞧不起人。她让美芬以后不要再到她家去,理由是,她家超华要高考。

美芬母亲找来美芬臭骂了一顿,然后下令说:明日起到镇上给大姐看家抱孩子去!滚开点!别在村里丢人现眼!

美芬在她大姐家住不到两年,从此离开了小镇。根究起来,到底还是因为她太贪恋唱歌的缘故。

大姐家隔壁住着母子俩,小伙子名叫苏力,从小得小儿麻痹症,一条腿萎软无力,出街办事得开“铃木”出去。刚上初中,父亲病故,生活全靠母亲一个人卖面食维持。他可怜母亲,没有毕业就帮忙干活了。幸好他聪明,喜欢玩弄电器,没出几年开了一家修理家电的店铺。店子生意好,他又不愿请人,一天到晚颠来颠去地忙个不停。

苏力还有一个爱好,就是听音乐。开始时,他买了一部日产的录音机,一大堆盒带,流行曲;后来和镇上的几个音乐发烧友来往,迷上了音响,挣了钱便买音箱,唱碟,音乐也渐渐地由声乐升格为器乐,听的是大型音诗了。

白天,店里播放的是国内歌星的演唱,也许是取悦顾客的缘故;晚间歇业以后,完全换成世界级大师的作品。美芬没有倾听交响乐的耳朵,因此,她喜欢的是白天的小店,可以从中听到许多熟悉和不熟悉的声音。

歌曲每天反复播放,美芬默默地记住了每首歌的旋律,可是歌词听不懂,也记不全。她说不准普通话,又没有文字可以参照,不知道歌曲的名字,所有歌曲,只好以头一句命名,而且说不上演唱者的名字。她牢牢地记住了一个女声,唱过《小城故事多》,还唱过许多别的歌曲;只要经她演唱,歌声就像故乡那弯弯的小河,让她感到温柔亲切。她想寻找这个人,这个声音;她需要有一个歌本对照着唱,像超华送给她的本子那样。

美芬在镇上住了半年多,只跟苏力打过多次招呼,从来不曾交谈过。想到向苏力讨借唱歌的底本,她犹豫了许久,才忐忑地踏进邻居的大门。

她想象不到,苏力和他母亲热情地接待了她。苏力告诉她,他没有歌本,但是有一个方法可以代替,就是听录音机。每个带子都附有歌词,可以一边听,一边对照练习。他让美芬走的时候把他家的录音机也带走,怕美芬心生疑虑,又补充说,录音机买了几年,现在有了音响,已经很少用了。如此隆重的见面礼吓坏了美芬,她连连表示不能接受。苏力很和善,又幽默,耐心地说服了她。

当美芬答应下来以后,苏力接着教会她如何摆弄机子,搬出几十盒录音带,特别介绍了美芬喜欢的邓丽君,还有台湾校园歌曲,和一些电影歌曲。他用袋子把机子和带子分别装好,然后一瘸一拐地送美芬出门。

美芬的姐姐见美芬一下子把邻家的机器抱了回来,不免感到惊诧。录音机毕竟是新鲜玩艺儿,而音乐又是无人可以抗拒的美妙无比的东西,她便没有说什么教训的话。在美芬平日把机子打开以后,她有时会凑近听一会,兴致来时也会动手换个带子。

录音机驱除了美芬的寂寞。她每天听歌,唱歌,模仿邓丽君和其他女星的歌唱。她把自己的歌声也录了下来,一遍遍地播放。当她聆听着的时候,心里就会生出一种莫名的兴奋,有着放声歌唱的冲动。她很想找到个别倾听者,倾听她唱歌,倾听她听歌或者唱歌的感受。晚饭后,她也会到苏力家里去,和苏力一起听歌;听苏力讲说一些音乐知识,歌唱家的故事;有时也会离题说些别的,譬如童年,家乡或镇上的见闻,后来又多了一些简直没有内容的话。

姐姐发现,美芬找苏力的次数逐渐多了起来。

一天清晨,美芬第一次穿上连衣裙,漂亮得直晃眼。姐姐见了大惊:“你买的?”

“我买的。”

“多少钱?”

美芬支吾着答不上来。

姐姐反问道:“你哪里来的钱?说说看,不许骗我!”

美芬只好如实说,裙子是苏力送的,苏力进城办货,偶尔见到,喜欢就买下了。

美芬的心思,姐姐完全明白。但是,她决不能让妹妹跟一个残疾人过一辈子,那样多不体面!母亲来到以后,她禀告了连衣裙的事。要是往日,母亲一定要兴师问罪的了,此时却是不动声色,格外宽容。母亲嘱咐她,让她找上城里的亲戚,早日给美芬找个对象嫁出去。

美芬从来不敢违抗母亲,即便所谓“终身大事”也是如此。当看过对象,关系确定下来之后,她便把录音机带还给苏力,向他辞别。这时,双方没有什么言语,一切变得可以理解。在美芬离开镇子那天,苏力特意买了一部小小的收录两用机,作为礼物送给她。小机子轻巧,可以随身带着,随时收听喜欢的歌子。

姐姐想不到,美芬这次竟然哭得一塌糊涂。

离家三十年,仅和美芬见过一面;当年巷中的一批小姑娘长大出嫁以后,连一次也没见过。

据说,四人已经去世,其中两人是死于自杀的;还有一人嫁给小包工头,成了阔太太。至于美芬,后来不再卖水果,改卖时装了。她在青云街租了一个小摊位,挂一只小收录机,整天咿咿呀呀地唱。大型超市卖东西才放音乐,摊档没有这个习惯,一条红红绿绿的时装街,只有美芬这个档口有歌声飘出来。

那天在街边遇见美芬,耳边响着一丝丝音乐之声。说话间不大在意,乐声很可能不是来自身后的店铺,而是旁边的水果担子。我想,美芬的担子一定挂着那个小匣子。她离不开那个小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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