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羊回来
2018-11-10 11:22:09 来源:阳江新闻网

有了这样的前提,我们就可以长时间地彼此沉默。

等羊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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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偷窗户的人》 吴洋忠/著  台海出版社

□ 赵 松

从前,有个人,他叫羊。这样写下来,我会觉得亲切,而不是奇怪。有什么可奇怪的呢?就算他真的有弯曲的硬角,有山羊胡子,嘴里还在嚼着草茎,或是正低头惬意地啃着裸露的树根,然后抬起头来,嘴角上还带着沫子就跟我说话,我也不会觉得奇怪。就好像他随时可以变成任何事物,却丝毫不会影响他是我的朋友。我们始终都在同一个世界里,而在这个世界里我们可以是任何事物,但共同的语言是不会变的。有了这样的前提,我们就可以长时间地彼此沉默。

从前,有个叫羊的人,他写小说。我头回看到他的小说时,他的名字就是羊。当时我们都在黑蓝论坛,有一期网刊发了他的小说专辑,收了几个短篇,其中印象最深的,是《夜歌》,它把我惊到了。我没见过有人这么写小说—— 看他的小说,就像突然撞见深山老林里钻出来的传说中才会有的某种斑斓的野兽,后面还跟着个披头散发的人,在崇山峻岭间穿梭跃进如履平地—— 如此的直率、粗砺、跳跃,而又诡异自在,就像神灵附体的萨满师,他的自言自语只不过是不加修饰的转述。惊诧之余,我觉得,此羊非我族类,他的文字以极其诡谲的状态跳跃流动着,延伸入我们所不知道的世界里。

他的小说里没有常规的途径,没有设定逻辑的线索,没有日常的情境与诉求,没有人物处境与命运的纠结,没有叙事的渴望与负担……他的小说就仿佛是热带丛林里才会有物种,可以随时落地生根、肆无忌惮地长成巨树,没多久就能满树繁花,坠满外壳坚硬的果实,过于庞大而又茂密的树冠里还藏了无数的稀有鸟类,而树荫深处还隐蔽着奇异之兽。而所有这一切又都有种奇怪的吸力,能在不知不觉中将你吸入其中,等你好不容易从中脱身出来,回头望去,却只有被烟霭笼罩的莽莽丛林,而此前你在里面所看到听到的一切,都仿佛是你臆想出来的。

他能让任何事物说话,而这世上的事物又是如此的繁多,似乎哪怕只是选取其中一小部分,也足够他跟它们在一起说上一辈子了。但他并不做它们的掌控者,只是跟它们在一起,倾听着它们的声音,也表达着自己的看法,有些慵懒而又自得其乐地做着这个奇异世界里的代言人。在他的小说世界里,人跟事物的界限是模糊的,也是可以随时互相转化的。那些小说就像生发于他的白日梦里,读着它们,就像看到他漫无目的地走在街上,嘴里在无声念叨着什么,有时候你会觉得他的语言是不合逻辑的、过于随机的,而语境的递进延展又是散漫不经意的,而细一琢磨,又发现其中竟也有种怪异的跌宕与低回,能吸引着你跟随着他的笔触就那样深一脚浅一脚地行进下去,并不时被眼前浮现的诡异情景带入莫名的迷境深处。

多年以前,那个叫羊的四川人,毫无征兆地停止了写作。他回到了日常的人世间,忙于谋生养家,照顾妻女。他奔波在家乡与异地之间,以自己一向不喜欢的现实主义方式,贴着日常的地面,做着另一种白日梦。那个属于小说的世界,被他深深地埋藏了。他忙碌而又幸福地生活着。有很多年,我们几乎没什么联系。每次想起那个叫羊的人,都会同时想到作为谋逆篡位者的那个叫吴洋忠的人,他把小说家羊囚禁在自己某套房产的地下室里,不见天日。而我呢,当然无法谴责一个幸福中人,哪怕在我眼中他就像一个乱臣贼子。或许,我始终在等着他良心发现,把羊放出来。

去年,有一天,吴洋忠告诉我,他又开始读书了。那种饥渴与贪婪的状态,让我想起谁的小说里写到的一个荒岛余生的人,在被途经小岛的商船解救出来之后,每天都从厨房里偷拿几个面包,藏在床底下,等到后来人们发现的时候,他的床底已经被面包塞满了。吴羊忠不时会发几张图片给我看,都是正在读的书的一些页面,上面写了很多批注,划了很多粗细的线。卡夫卡、乔伊斯、福克纳、西蒙……他要把能找到的他们的作品统统过一遍,然后再慢慢地恢复小说的写作,不管多难,他都要坚持下去。这是羊么?我很想这样问他。

后来,他把这部小说集的书稿发给了我。他说他重新看了一遍这些旧作,觉得还有价值。当然,我不用看就可以这样肯定地告诉他。当然,我重新读了它们。整个阅读过程中的感觉是复杂而又强烈的,就像我从未读过它们,那种朴拙鲜活、极不安分的气息扑面而来,那个诡异而又奇谲的世界再一次敞开了,那些纷繁而来的突兀神秘的文字情境,把我迅速地带回到十几年前的最初读到它们的那些时刻。是的,这就是羊的著作。而我想告诉他的是,从现在开始,从这本书开始,我等羊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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